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逃亡

1.我该如何介绍自己？这真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，之前也从未有人关心过。但如果你深夜经过这条街，看到整齐划一的黄色版图中橙色的我，你一定会感到好奇。当然了，如果躲在蓝色或者青绿色中间，我也是一样的突兀。那就暂且拿掉我的个性，忽略我的心情，请称呼我，用我与同类共享的姓名。我是一辆共享单车。2.按理说，我应该早在两年前被公司回收销毁，或者换上黄色的涂装，获得一个新的名字回到街上。但意外发生时，总是不讲道理的。那是个废旧的工厂吧，铁门里面就是一大片水泥地，布满了不规则的裂缝。落进去的草籽顽强地向下扎根，又向上生出芽来，在尘土中挣扎出黄绿相间的颜色。后来，这里成了一个废品转运站，无数的共享单车层层叠叠堆积。这里的颜色更丰富了，却再也没了生机。我是被一辆货车带来的。在这之前的每个夜里，它会把我从写字楼带到小区门口，让我等待第二天出门的人。我曾天真地认为，它就是来专门接我下班的。即便货车上还有几十辆一模一样的单车，我总是能第一个进入货厢。来的那天也是，我最先进去，也就最晚出来，被人扔在山脚的位置——我是指前面扔下来的单车已经堆成了一座山。我扭曲着望向山顶，山也以扭曲回应我。那明天早晨出门上班的人怎么办呢？我想，也许货车会去接他们。3.故事的开头，还要回到另一个工厂，一个真正在运行、每天生产8000辆单车的工厂。这里四处挂着振奋人心的标语，“安全生产 质量第一”“拼搏进取 死盯到位”，就连工人的工装上都印上了slogan，也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喜欢。最初我只是一个懵懂的车架，正为了新喷的油漆而洋洋得意，对这里充满了好奇，一进门就四处打量。生产流水线不是很长，我一路经过，一路被装上各种统一规格的零件，挡泥板、车轮、链条、踏板、车把、车座……我要成为一辆完整的车了，这真令我兴奋，恨不得立刻飞驰起来。不过，挂在墙上的生产规范已经说明，流水线装配不算什么，最后的质检才是真正的考验。不通过，就意味着不合格，必须退回去重新调校，甚至直接当残次品处理掉。我对自己充满信心，但还是因此感到些许忐忑。幸运的是，我的一切指标都合格，甚至远远高出要求，连质检员都忍不住夸了我，8000辆里面独一份。哈哈，大城市，我来啦！我要迎着风，我要追着光，我要穿梭在街巷。“咔哒！”欸？原来我还要加上车锁。4.逃亡是一场被动出发的旅行。我很难相信，会有人特意到废品转运站来拍照。他的拜访或许并未得到许可，但谁会在意呢，这里也不会有人阻拦。他围着这一片水泥地，这一堆单车，费力找了不同的角度，甚至还放飞了无人机。等他心满意足，天色暗了，四处都静了。我看着他，他看着手机，我还看着他，他又看向了我。滴，那是扫码的声音。滴滴咔哒，车锁打开了。就这样，我跟着他离开了那座巨大的坟墓。或许我应该感谢相机的续航，让他持续拍到了深夜；也可能要感谢打车软件，一直都没给他派车；当然必须要感谢自己的车锁，居然还能解开。路程不短，但他骑得很快。我都能感受到踏板在被撕扯，以及急刹转弯时，后轮被地面磨出了烟。黑夜扑面而来，又被甩到身后越来越远的地方，此刻我们都无比畅快。等回过神来，我已经停在了地铁口，嵌在了一片蓝色中间。5.身边的单车先开了口：“你好啊！”我回应：“哈罗！”对方有些惊喜：“你居然知道我的名字。”我有些尴尬，这只是误打误撞，但我还是和他聊了起来，可能这样显得比较合群。哈罗是个很好的倾听者，不时感慨，偶尔评论。显然，他见多了黄色的竞争对手，而对橙色的我十分陌生。我说都一样，刷个漆的事儿。但他却告诉我，2号口外的围墙边也有辆橙色的，停在那里很久了，断开的链条垂到地上，全身锈迹斑斑。我沉默不语，能怎么回应呢？难道要说我也会是同样的下场，最后变成无人在意的废铁；或者说我来自地狱，曾见过更加凄惨的景象？我只想活着。6.“那人怎么又出来了？”哈罗的前轮向左小幅晃动了几下，示意我看看地铁出口。啊，是刚才那个摄影师。可能地铁已经停运了吧，我印象中这条线运营时间很短。“我打赌他只能骑车回家了。”“废话。”我在心里又补了一句，我赌他会带我走。果然，他的脚步停在了我和哈罗的中间，短暂犹豫一阵，打开手机闪光灯，把摄像头凑近了哈罗。就这样吧，我很理解，虽然我的车况依然很好，全身的零件都没有任何问题，但人们肯定会选使用更方便的。可能不用押金，可能办了月卡，可能……摄影师的手停在半空，然后扭头盯着我：“靠，刚忘了锁车！”这真是我没想到的可能。哈罗惊愕：“这也行？膜拜啊！”“不错，你也知道我的名字了。”7.就这样，我们又回到了路上。不知道这次要去多远的地方，但摄影师还和刚才一样，上来就开始冲刺。绕过几个路口，灯光逐渐少了，黑夜也开阔起来。风啊，迎面吹过来，被车轮破开又被辐条搅碎，留在我们身后，渐渐聚集成雾气。高楼和车灯组成光影的绘画，就在这雾气中闪烁，最终消失。不知道过了多久，我们到了一座山脚下。这是城里唯一的山，平地而起，却也有陡峭而蜿蜒的路。受限于此，骑行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。上坡的时候，车轮发出吱吱的声音，链条瞬间被扯紧。坚持不住了，我想，他要是再蹬两下，我脑子里的弦就要和链条一起绷断了。摄影师终于在一个平台前停了下来，放下背包，支起三脚架，掏出相机开始对焦。从那边望去，整个城市像一只入睡的猫，缩成一团。那些流动着的血脉，是道路上奔跑的汽车。奔跑其实不太准确，好多时候汽车还不如我快。我又想，现在路上会不会有共享单车呢？肯定有，但他们没有灯，他们不会发光。这太不公平了。摄影师测好光，调了一个B门，开始准备长曝光。按下快门后，他紧张地盯着相机，怕被山风吹倒了。但只有我知道，他还是不够细心，因为，这次他又忘了关锁。夜更黑了，山里的风力也越来越大。呼呼，树林不断地摇晃；呼呼，灌木丛也被打了一个耳光；呼呼，我也被推动了。在我面前，出现了一片开阔的缓坡，绵延不绝，远处有这夜里唯一的光亮。风挟持着我，摇摇晃晃，车轮在往前滚动，像是奇迹般地，我开始向下滑行。摄影师大叫了一声，我没管他，他应该也不会丢下相机来找我。我在心里默数着一二一二，或许这样能让我控制住平衡，继续向前。一二一二，越来越快了。一二一二，再见啦摄影师，等你拍完照片，自己回家好了，不用管我。一二一二，如果你担心车费的事，就上APP里投诉吧。一二一二，我曾是最优秀的，现在却是最怪异的。一二一二，接下来，我会遇到什么呢？一二一二，一二一二，如果我的未来全都是下坡路，那我就一直奔跑下去。2021.3.2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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